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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道成肉身】(1 / 4)

孕二十八周时,白马兰被确诊前置胎盘,住院观察。医生说她的腹围太小,伊顿的发育情况可能也不是很好,而且她有发生出血症状的可能,如果出血量大,需要立刻终止妊娠,保证她的生命安全。伊顿的体重只要不低于三斤,进了保温箱大概率都是能够存活的。

从情感立场出发,白马兰无法接受这样的诊断。

图坦臣是普利希家族中身体条件最好的青年男子,从备孕、精子筛选、遗传学检测到胚胎移植,这过程中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孕早期那段时间,她偶尔觉得想吐,懒散不愿动弹,躺在沙发上把碱水面包当零食。眼瞧着她的饮食结构发生改变,有点不健康,德尔卡门给她竖了个‘禁止随意投喂’的牌子,但迈凯纳斯姐姐路过还是会朝她扔小饼干。

最初的不适感消失后,白马兰没什么理由赖在家里不去上班。她分管的建筑公司在该季度接连中标,现在月份还不大,她的身体也很轻松,经常戴着安全帽下工地。从十六周开始,她逐渐能感觉到胎动了,伊顿的小手小脚在她体内有固定的点位,时不时戳一下妈妈。白马兰喜欢伊顿偶尔动一动,最好是在她无聊的时候,如果动得太频繁,她会觉得很肉麻,要是伊顿不小心将她弄疼了,她又会有点烦。

此刻的白马兰对于自己的女儿有种懵懂的、不具象的母爱:有点爱,不是特别爱,心情舒畅就爱,难受的时候不太爱。这不仅是因为她暂时没办法将自己的女儿跟怀孕时期的不良反应分开看待,还与她的思维方式有关。

一直以来,她都需要以‘埃斯特·普利希’作为锚点和基准,开启自己人生的旅程,这个身份无时无刻不在与她的自我进行磨合,白马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完善自我认知之前,对于所有身份的认同都是无稽之谈,她有时觉得自己只是学着迈凯纳斯和加西亚的样子在表演‘特拉什教母的女儿’这一角色。

白马兰从来都很反对用有机体的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去解释心理,这是灵与肉的二元对立,是将主体思维割离主体。她承认妊娠荷尔蒙能够重塑女性大脑的神经元结构,那属于科学范畴,她不懂,但她不认为激素能改变人的自由意志。她觉得自己在妊娠期产生的母爱实际上是种基于预测模型的提前排演,能够帮助她在生产后尽快适应生理与生活上的改变,这是种从无序归于有序的演化机制,但往往她一难受就忘记演了。

至于她对伊顿的真实感情——这么多年过去,‘埃斯特’和‘白马兰’在她身上呈现出血肉相融的状态,却仍然无法为她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她承认妈妈爱她,也自认为有能力去爱伊顿,然而她恒常睁开双目,却是一个久盲之人,她看见自己的价值与能为,看见伊顿和普利希家族的联系,唯独看不见自己本身。白马兰觉得伊顿这个孩子让她有一点点嫉妒。

她克服了人生迄今为止所有的崎岖,她的自我在一片虚无的混沌中破土而出,爱自己爱得捉襟见肘,不遗余力,爱伊顿却爱得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生育是白马兰做出的选择,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在这样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往往是具象的,就连生育损伤和妊娠期并发症都有一定的阶级性,她是普利希家族的女儿,她以为自己会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全身而退,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心灵终归是权势不可管辖之处,外物无法缓解她的精神危机,人类天生的主体性和成为母亲必须经历的让步与损伤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里,而伊顿,伊顿,她的孩子,她用血与痛创造的独立生命,是如此安静坦然。

加西亚发现了白马兰的矛盾情绪。她认为白马兰在母女的分离课题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能够分化自己与孩子的差异,并始终以自我作为主体,她接受创伤而不强调牺牲,承认自己的不平衡和不自洽,这是非常好的事情。在成为母亲之后,这将成为她追求自我又共情孩子的力量源泉,她不会推卸为人母亲的责任,但也不会剥削压榨自己。母性生来是矛盾的,既要独立存在,又要无私地与婴儿分享身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加西亚觉得白马兰只是在为自己和伊顿的发展开辟空间,她在竭力创造并维持一所精神上高度自由的花园。

加西亚姐姐正在面对母女分离的课题,艰难地学习如何放开自己的女儿,允许她独自做出决定,并接受这些决定对于自己的深远影响。白马兰认同加西亚姐姐的观点,她几乎被说服了,她认为她和伊顿的关系是健康且稳定的,她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在孕期的烦躁,容忍伊顿造成的不适,并期待自己成为母亲后的生活。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得知自己的妊娠过程不太顺利,她有失去伊顿的可能。

医生告诉她,临床上对胎儿体重的预估误差范围在五百克以内,她的胎盘处于前置位置,遮挡了部分胎儿结构显影,无法清楚观察,而她的腹围不达标,可能是胎儿发育迟缓的信号,这引发了白马兰很大的情绪波动。五百克是一枚苹果的重量,对当时的她来说,却意味着伊顿三分之一的生命。现代医学从来都无法根除分娩风险和产后损伤,生育是一场豪赌,每位母亲都曾经是赌徒。白马兰不喜欢这个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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